【张维新中心】白扇·剩余部分

最先得到罗庆来港的消息的不是警察,甚至也不是发出邀请的何生,是香华。


  香华翘着腿坐在床上给自己涂指甲,她的搭档兼床伴坐在地毯上给她的脚趾甲涂指甲油,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差点涂出界。


  “哎呀!是谁呀!”香华翘着手指捏起手机,看到一行熟悉的数字,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喂,罗老大吗?”


  “香华,在香港玩得还好?我就要上飞机了,一会儿机场见。”对方短促地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香华伸腿轻轻踢开抓着她脚腕的搭档,抿着嘴严肃地想了想,又发了另一条短信:“罗庆来港,计划是否有变?”


  她没等回音,跳下床脱了浴衣,赤裸着身子翻起那一堆衣服,挑选出要穿的。


  刚穿上内裤,回信已经收到了,上面只有一个字:“杀。”


  香华柳眉一竖,气鼓鼓地拨通电话:“张大哥!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做好了,罗庆是我老大,你一个字杀我就去杀?”


  “你以为,你一个小小的杀手,竹联帮大佬来港还要知会你?”张维新的声音有条不紊,“你做事不错,以后跟我混吧。”


  “什么?!”香华尖细的声音十足惊诧。


  “何生和罗庆达成了协议,竹联帮那边有人接手,混进去的时候用了你的名义。你只能干掉罗庆,或者被罗庆干掉。”张维新顿了顿,“酬劳翻两倍。”


  “张老大!讨厌你!”香华气冲冲地捏着拳头举在胸前,发现没干的指甲油糊了一手更郁闷地娇嗔两声。


  “女人说讨厌的时候就是答应。”张维新笑了一声,“比起没见过几次根本不熟的老大,还是我比较讨人喜欢吧?”


  “钱比较讨人喜欢。”香华嘟囔着挂掉了电话。


  原本在台湾挂名在竹联帮就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对帮派并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混出什么样子,不然也不至于来香港接了三合会的单。香华连罗庆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但对方竟然不但记得她是谁,还知道她在香港,看来张维新所说已经有人以她的名义在竹联帮内活动并不是空话。


  “男人都是坏心眼。”香华言之凿凿,穿上衣服,抬起一条腿踩在搭档肩膀上,弯腰往腿上系镖袋。


  “穿着内裤的时候踩我肩膀我也是会不高兴的。”搭档打了个哈欠,胡子拉茬,一脸萎靡。


  “而且还是讨厌鬼!”香华用力摇了两下他的肩膀,“醒醒!送我去机场!”


  对方搂住香华的大腿用力亲了一下:“我是为了美腿!”扛着一夜未睡打GALGAME的困倦起身。


  


  三合会议事堂。


  黄毛右手包得粽子一样,垂着头站在张维新身后,余光斜瞥,一众大佬喜怒不形于色,互相交换眼神,空着的主位上方高悬的忠肝义胆似乎讽刺,暗流涌动,不知捧谁贬谁。


  墨镜挡住了眼神,张维新淡定地叼着烟,双枪伯莱塔M76摆在桌前,青龙白虎四目昭昭,天帝二字逾矩了些,但是前任龙头相赠,没人敢多言半句。


  所有人都在等,等张维新弹劾的对象,以及三合会目前在港身份最高的人——


  程沛丰踹开门,阔步迈了进来。他虽然没有气喘,但胸膛起伏,脸色冷峻,看得出是赶时间赶来的。


  他身后跟着的便是何生。


  在整个三合会里,程沛丰算是数一数二的长相。身高腿长,尽管往常一副暴躁不耐烦的神色,脸确实长得极俊美。香港黑社会有投资娱乐业的惯例,不少打星都是帮里自己人,不少人动过程沛丰的心思,只是都被拒绝了个彻底。其他年过耳顺大腹便便的干部通常不愿意和他靠得太近,一是怕动起手来被误伤,或多或少也有些不愿意被他衬托得不能见人。


  但何生邪笑着愣是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到了程沛丰旁边:“张sir,您说我杀了您师父,红口白牙没个证据,怕是不能服众。”


  “服众?服什么众?”张维新笑了,“白纸扇的位置你觊觎已久,师父正当壮年,毫无预兆地暴毙,身前身后接触的都是你的人,这还不够?”


  “冤枉啊。”何生一脸做作夸张的委屈,连做戏都不愿意做真,“张sir改邪归正洗底做人,养老送终这等琐事不都得我们这些底下的人办嘛,我这不是眼热您的位置,也想拜个师么。”


  张维新取下香烟笑了,吐出一口烟雾,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圆桌,他和程沛丰中间隔了两个空位相对而坐,一个是已死的白纸扇,一个是长住美国的龙头老大,这一偏头正对上对方。


  程沛丰表情冷厉,眯着眼一条腿踩在椅面上,仰着脸,看不出什么意思。


  其他人也沉默以对,不想第一个站队,站错方向要改可就难了。


  张维新打了个手势,小弟顺溜地跑去打开了投影仪。


  高清摄像头记录下的影像开始播放。


  一个男人背对摄像头,用针管往烧麦里注射了什么液体,干净利落地离开。


  保姆将烧麦蒸上笼屉,端出去给先生吃。


  何生不出所料地出现在镜头里,同先生吃完饭——当然没有动烧麦——在先生拧着眉头捂着胸口说不大舒服时顺从告退。


  “张sir警察当久了草菅人命学太深了吧,我只是不喜欢吃烧麦而已啊,大家都知道。”何生向身后小弟做出了询问的动作。


  张维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动,视频继续往下播放。


  “Test,test!嗯嗯,你好,这里是香华,大家晚上好!”摇晃的镜头里是醉倒的猪头任一行,以及黑色长发的妖冶女人。


  


  罗庆在竹联帮大佬的位置上已经有两年多了,他坐得不算舒心,毕竟之前只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纨绔公子哥儿,老爹一嗝屁,被众元老赶鸭子上架捧上了大佬的位置。


  罗庆心里是不大爽的,他这个罗二少,原本是想靠着老爹老哥的荫庇混一辈子的,谁成想他大哥罗大少,这么潇洒干脆地出了国娶了北欧哪个国家的公主,这辈子都别想回台北了。


  罗二少委屈极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恨不得抱住大哥的腿把他拖回来。


  烧杀抢掠他做得来,可经营这么大一个摊子——就算只经营一个堂口,罗二少都感觉自己要被逼死了。


  于是大多数事情他都是交给帮里的元老来决定的,偷懒和放权有时候是同义词,而罗庆心甘情愿,其他人自然没有反对的余地。有帮里的干部说起和三合会的合作,一次性把销往香港、东南亚的所有军火都交给何生,他也没经过什么调查考虑就答应了。


  甚至还兴冲冲地亲自跑来香港想看看这么大手笔的交易现场。


  和香华被张维新误导推断的原因截然不同,罗庆还真是记得香华,只不过和她的搭档一样是因为美腿记住的。而打给她,这目的和香华想象的比起来就纯洁了很多,罗二少只是想在香港期间睡一睡她而已。


  所以当肩膀被一刀钉死在卫生间墙壁上时,罗庆几乎是茫然无措的。


  他蒙了,一时不知道该先呼救还是先问为什么:“香华……怎么、怎么回事?救命!救命啊!”


  跟着的小弟没有来救他,香华一扯绳子,尼泊尔弯刀划出一道优美利索的痕迹,回到了香华手里。血线洒出,在瓷砖上落下星星点点。


  “不好意思啦,老大,跟你交易的是坏人,他害你被人杀掉,不过被我杀总好过被别人,下辈子见啦。”香华高跟鞋蹬地划出刺耳的响声,猛然前蹿,一刀割喉。


  血洒了一镜头,让看视频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好像泼天的血糊了自己一脸。


  投影仪上的影响定格在了血迹斑驳的这一秒,其他人面面相觑,何生瞪着张维新,牙齿紧咬,表情阴得能拧出水来。


  忽然他眼前一暗,从头顶落下一道红色的身影,一个旗袍开衩到腰际的女人单膝跪在桌上,朝他笑了笑,猛一挥刀,精准地砍掉了他四根手指!


  “啊——”惨呼和落刀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一圈小弟解了枪,急吼吼地想往前冲。


  几个大佬拔枪,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中间的女人。


  香华在血染的桌面上,枪口的包围中,偏过头对黄毛笑了笑:“小弟,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张维新!”康老拍桌怒喝,“议事堂不见血的规矩你都忘了?”


  “香华是台湾人,不懂规矩,女孩子骄纵些,康老见谅,议事堂我过些天重盖一个给你。”张维新笑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香华从桌上一跃而下,歪了歪脑袋,一转手腕,弯刀上的血顺势滑落,手肘朝里做了个颇为扭捏娇俏的小动作。


  何生捏着断指半晌说不出话,脸色苍白如纸,脖子侧面青筋跳动,嘴角不时抽动,不知是要笑还是要骂。


  “一群二五仔。”程沛丰笑了一声,白眼扫过,在何生和张维新身上略微暂停。


  张维新手指一勾,双枪入手,抬腿踹向桌子,椅子向后滑去,他两臂展开,一枪对准何生,一枪对准程沛丰,同时开枪,枪响过后程沛丰淡定地正了正脑袋,暗骂一声:“死衰仔!”何生偏转椅子挡住了子弹,钢板和子弹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


  “哦?”香华惊讶地眨了眨眼,被张维新搂住腰扯得坐到了腿上。


  砰!一声爆炸的巨响过后,接二连三的爆裂声不断响起,玻璃的炸裂声,混凝土的倒塌声,夹杂着人的痛呼和咒骂,浓烟四散,硝烟味呛得人咳嗽不止。


  香华使劲眨了眨眼,张维新勒在她腰上的胳膊松开了,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接近何生,自保就好。”


  “收到。”香华话音刚落,就被第二批的爆炸轰得耳鸣了起来,冲击扩散,张维新迅速抬臂把香华压向胸口,躬身挡了挡。


  楼上楼下不少人涌向二楼,呼喊声带动血肉飞溅,何生身边已经有冲过来的小弟草草处理了他手上的伤,原本现在立刻带着断指去医院还接的回来,但他径自伸手将断指扫落地面,大理石桌面上血迹被抹开,形成一个微微变形的扇面。


  何生的势力并不小,至少比张维新是要强一些的,其他大佬爱惜羽毛纷纷避让,不愿意插手,要说胜面,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一面倒的形式。


  和张维新的身先士卒不同,何生是老派的作风,在一众小弟身后冷眼望着张维新下楼的背影。


  香华在楼梯上犹豫了两下,一咬牙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差点崴了脚:“哎呀,Christian Louboutin我可真是太爱你了。”


  张维新双枪连开,甚至闲情逸致地一步一个台阶地下楼,腿边弧形楼梯精致的铁艺护栏不时被子弹击中,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和火花,交战的人数过多,宽阔的大厅异常拥挤。


  很快他就打光了子弹。抬手卸掉空弹夹,张维新身手潇洒地扔出两个弹夹双枪向,准确地装上,脚下却被血一滑,闪身靠在了栏杆上。


  扬起的白围巾上沾了血迹,张维新的墨镜上溅了血,他顺势就着这个姿势一路向下滑去,飞枪连射,子弹所过之处溅起无数血花。


  最后这二三十级台阶走完,张维新站在血泊中低头点上了一根烟。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眼角在刚才的枪战中被子弹擦伤,血有点影响视线,他浑不在意地吐了烟,像是有什么压抑不住的东西平静了下来。


  两次重火力轰炸过后,枪声占据了主流。张维新双手插在裤兜里,叼着烟阔步踏进大堂,墨镜诚实地反射着地狱的景象——有人要冲过来对着他开枪,有人抽刀捅穿了那人的肚腹,有人在他脚边想伸手拽住他的裤脚痛哭求饶。张维新眼里一切都仿佛进入了慢镜头,他咬紧烟头,抬起他的双枪,手稳定得像所执的是涂抹鲜血的笔。子弹穿透血肉的声音,痛入骨髓的哀嚎声,濒死的呜咽声,交汇成轰然炸响的奏鸣曲。


  程沛丰远比张维新要暴力得多,不出五分钟已打光了一百二十发子弹,手枪扔出去砸断了一个人的鼻骨,他又十足凶恶地补了一拳,半张脸都被他砸得陷了进去。


  他嚼着一块早就没味了的口香糖,瘦削的两颊因为嚼动不时鼓动,眼睛亮得要命,漆黑深沉,脸色凶狠恶毒,下颌微抬,笑起来时露出森森的白牙。


  张维新很早以前就觉得程沛丰此人颇有些尚古之风,比起枪他更适合拳拳见肉,好像因为年轻和勇气,他的骨头都要比普通人硬上一些。


  香华砍翻数人凑到了张维新身边:“张大哥,那个厉害的小哥是你的人?”


  张维新笑了笑:“他是我兄弟。”


  程沛丰接住一个捅向他的小弟柔弱的胳膊,反手一拧直接拧断了,惨叫声断在喉咙,那把闪着寒光的砍刀已经豁开了一个喷涌鲜血的缺口。


  “呵。”程沛丰掂了掂手里的刀,舔了舔嘴唇。当年在尖沙咀出头,用的就是这样的刀,好久不见。


  三合会太平许久,暗里争锋,表面的和平却从未被打破,张维新闹得这么大,也只有大家一起下水才好收场。


  程沛丰抡起砍刀,半个身子被血水浸透,坚硬的骨骼格住刀身,不出三分钟就震得他手指发麻。这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切身的感受,程沛丰被这熟稔激起了兴奋感,喘着粗气。他无视刀刃卷起,一脚踹开被砍中肩胛骨的对手,身后猛然一痛,转身直劈,背后裂开一样的剧痛完全没能影响程沛丰的力气,这一刀从脸劈到小腹,腹腔裂开,肚肠在腹腔压力下噗嗤涌出,满脸不可置信的男人脱力扑倒。


  程沛丰抹了一把背后,感觉从肩胛下到后腰被划开,伤口长但不深,稍微活动了活动,并不影响用力。他伸手抹了抹鼻下,摔开手里卷了刃的刀,弓身捡起了划伤自己的那把。


  围巾在转身的时候掉到了地上,张维新咬着烟头,感觉周围的声音有些含糊。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轻微的爆炸声和接连不断的枪声掩盖住了血肉和骨折的声音,硝烟和血液的味道交杂升腾,多令人作呕。


  在这死亡和掠夺的地狱里,不知道谁的手机被摔在了血泊里,突然响起了音量极大的铃声。


  “我的爸爸是大顽童,我妈妈就嫁给他这个老公。比起成龙还要威风,男儿到此还是不是英雄?”


  “谁是大英雄?”


  张维新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来倘若诘问都换了这样的语气,那被逼问的一方也不必恼羞成怒非要以杀止杀。


  “问爹,问我妈,管他青天白日满地红。在这世界上男儿到底算是龙是虫?”


  这一场火并在这不合时宜的歌声里显得像是一出尴尬局促的喜剧,就算付出了血和火的代价也不曾博得一笑也未免太过惨烈——张维新感觉自己的同情心堪称泛滥,垂下手臂站在一隅笑了笑。


  “谁是大英雄?”


  欧阳锋吧。他调转枪头,对准了一个谁也没能料到的人。


  “张……大哥?”黄毛捂着肚子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不论有什么理由,每笔帐都要算清楚。”张维新伸手按住他的脖颈,“警察的卧底我可以忍,但你有件事做错了,做错了就要受罚。”


  “Madam的事不关我事啊!真的不关我事……”黄毛慌乱地抓住张维新的肩膀,“我不是警察啊,我十月才从大陆过来……”


  “我懂的,你们警察也交流的嘛。”张维新用枪拍了拍黄毛的脸,黄毛瞪着那狰狞的青龙,呼吸都顿住了。张维新将枪顶在他肚子上,连开三枪,最后掀开黄毛的尸体时,周围有不少人愣愣站住了。


  以这为契机,枪声微弱了下来。


  “出来混的,都烂命。”张维新长相周正,浓眉大眼,又时长挂着笑,本不如程沛丰慑人,但他此时脸上血迹未干,墨镜又挡了大半张脸,出声时竟无人不被震慑,“敢做就要敢当,敢做就要敢认!何生欠的我要他还,懂事的自己看自己怎么做,都是成年人了,不懂事的也自己担。”


  程沛丰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透过被轰塌的墙望出去,不远就是海面,游艇沉重的马达咆哮声在枪声停歇的当下分外明显。


  一时间所有人像是同时被按下了静止键,每个人耳朵里还因刚才的枪战耳鸣不已,血液流过微微的震动,白噪音让一切都停了下来。


  游艇身后翻起纯白的浪花,堆砌起冰雪围城。张维新望着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的游艇,吐掉烟头,从大衣侧兜里掏出一个钥匙扣大小的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


  爆炸的巨响隔了数海里,掀起翻天的波浪,燃烧的残骸映红了一片海面,波浪翻涌,荡漾开四分五裂的渣滓——以海洋为背景,游艇为棺椁,人的尸体零碎到了视觉难以察觉的地步,燃烧的机油比人那点乏善可陈的血要红得多。


  众人的沉默里第一次掺杂了些敬畏的味道。


  人确实渺小并且柔弱,无论为什么所牺牲都未曾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可是有人已经抬起了头,望向了人群中那个挺直脊背迈步走向窗边的男人。黑色大衣的背影高大沉默,伸手搂住了穿着花衬衫背后鲜血淋漓的兄弟。


  程沛丰接过张维新递过来的烟噙在嘴里,低头任对方点上:“老子抽不惯你们这些娘们兮兮的烟。”


  张维新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抱歉、忘了我们程大哥只抽巴西雪茄。”


  程沛丰瞥了他一眼,一恍惚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两人在尖沙咀混的时候,自己揣一把砍刀,张维新两把偷来的黑星,但都不大舍得用,经常干架都是随手抽把折凳掀张桌子。事后大汗淋漓,汗水混着血水渗进伤口,抽一根便宜的烟,两罐廉价的冰镇啤酒,在沉沉的夜幕里大笑着坐在街头。


  那时候狂妄要抢尖沙咀话事人的位置,他是怎么说来着?


  “你话事啊,张大哥。”程沛丰也笑了起来。


  张维新顿了顿,抬手和程沛丰重重击掌:“你话事啊,程大哥。”


  


  夜里的海湾被灯光染成琳琅的色泽,微微涌动的漆黑海水反射出阵阵波光,经历过炮火和子弹洗礼的三合会议事堂被涂抹上了海底世界一样的浪漫。


  张维新和程沛丰坐在风口,衣襟猎猎作响,冬日的香港也是冷的,但血是热的,风高正饮酒,廉价啤酒东倒西歪摆了一堆。


  “那么多军火哪来的?还搞遥控炸弹,要不要这么夸张啊?”程沛丰如愿抽上了雪茄,喷出一股浓烟。


  张维新墨镜滑到鼻尖,眼神狡黠:“卖身换来的啊,俄罗斯大姐头,一拳600多公斤,怕不怕。”


  程沛丰切了一声,海风腥咸的气味冲淡了他呛声的兴致,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俄式三弦琴,巴拉莱卡,听说过吗?”张维新道,“莫斯科旅馆。”


  “巴拉莱卡不是在……”程沛丰皱眉,忽然明白了,“怪不得条子那边没来人,你交换了些什么?”


  “我要走了,明天。大哥同意了派我去罗阿那普拉。”张维新叼着烟笑了笑,“香港交给你了。”


  程沛丰伸手和他碰了碰拳:“那还用说。”


  


  阿尔卑斯山的白雪仿佛从未化过,一个长镜头由远及近看不出任何差别。然而只消微微偏转,就能看到一处山坡星星点点站了数十个黑衣人,落在雪地上像点缀在糯米饭上的黑芝麻。


  三个一身专业滑雪装备人从山坡高出倏忽滑下,飞扬的雪花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烁着晶晶亮亮的灿光。


  为首的一人一个漂亮流畅的偏转,准确地停到了张维新身前。


  他扯下衣领和帽子,竟然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两鬓斑白并未染发,皱纹让他的脸色十分严肃:“维新,做的不错。”


  “师父所命,当然要尽力。”张维新笑了笑,“才不到一月就滑得这么好,不愧是天才。”


  “小兔崽子,拍马屁的功夫也见长。”已迈入老年的男人笑了一声,“老了,就开始贪图享乐,不想去争去斗了。三合会能进不能退,我这一退,辛苦你了。”


  “我们刀口舔血脑袋系在裤腰上,若连潇洒都没了,还混什么。我理解师父。”张维新上前点烟,顺便给自己也点上一根。


  “要你做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听说你的女人和孩子……”


  “我们这种人,女人就算了,要孩子干什么。”张维新头一次打断师父的话,直升机的轰鸣声搅开了他的后半句话,接近地面时螺旋桨卷起雪花纷纷扬扬。


  张维新鞠了一躬,身后的小弟也一齐鞠躬,在巨大的噪音里吼道:“师父安好!这辈子怕是再见不上师父,逢节逢会必上香祈福!”


  直升机的舱门开着,张维新低头望着下方越来越小的点,白色的围巾被吹得扬起,他回过头:“走吧。”


  


  罗阿纳普拉,泰国边际不为光明所知的海港城市,陆路入口钢筋铁架的桥头为所有人悬挂着吊顶的绳子。


  盲眼的高大佛像俯瞰意图进入的船只。


  张维新站在鱼雷艇甲板上,倏忽海鸥划过天空发出两声难听的叫声,深海里上浮的气泡和光影破裂在海面上,大概是错觉,隐约听得到金属在水里的撞击声响。


  香港人大多信神信佛,张维新和那盲眼的佛像对视,忽然笑了笑。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神佛都能为了目的而改换面目,人所做的也没什么值得被讽刺被詈骂。


  世上可信奉的唯有实力,乱七八糟的感情和羁绊,还是没有的好。


  他放松了身体,坐了下来。


  “张大哥,你不热吗?”光着膀子穿条薄裤的小弟擦着汗送来冰镇的气泡酒和冰块。


  张维新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脑袋。小弟噤声,飞快地逃走了。


  雪白的甲板上一身黑衣的张维新端着酒杯微微晃了晃,冰块撞击的声音令人愉悦。


  热不热,冷不冷,有人问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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